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办个国际大赛,玩一玩那些「艺术家」

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年10月08日 11:02

文 | 解亦鸿

编辑 毛翊君


大赛九月初落幕,一个月里数据可观,征集到30多个国家5000多份作品,1145名参赛者入围。颁奖典礼在线上会议举行,评委几乎没有出声,头像挂在屏幕下方,女主持听着获奖感言一下笑出来。
5个“先锋实验奖”中,有一篇全文都是“水”字的《水论文》,一张给碱水拉面特写镜头的照片,和一张群聊截图——里面呈现了42条与“水”相关的聊天记录。
这是陈高远第二次这么煞有介事,引来一些信以为真的“老艺术家”。将计就计,陈高远想把他们骗来,加强嘲讽水赛的力度。征集作品阶段,就有个叫李绣江的“艺术家”一口气发来80张画,赛事相关的“整活交流群”瞬间被刷屏。陈高远和一些知情的年轻参赛者立马盯上了他。
“你需不需要经纪人?我可以帮忙卖你的作品,收益你7我3。”赛事助理Roy先加了对方微信,建议他把作品打包成压缩包发过来。还说,你自媒体天天发作品,流量又那么少,没人看,我们水赛杯可以给你免费当新媒体运营。
在这一届的整蛊过程里,陈高远逐渐发现,“水赛杯”从一个行为艺术,变成了一个参与式艺术。一些同样反对水赛、反感量化评价的学生,开始帮他出谋划策。他们加入水赛杯官方交流群,有的是想参加水赛,水个学分,有的是知道水赛杯在恶搞,觉得很有趣,想来看看乐子。
于悠悠就觉得李绣江是个有趣的人。她是这一届的银杯提名奖获得者,最初图一乐,进了李绣江的助理群里。跟多数助理一样,她也是艺术生,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读研。后来她真的希望老李能火,觉得他挺理想主义,作品对于讲述自己人生故事来说,非常重要。
当Roy给李绣江发来社交媒体的文案——标题《我拒绝了皇艺offer的作品集是什么样的》,说会帮忙买推广时,李绣江表达出造假的担心,于悠悠想打消老李的顾虑,贡献出自己的皇家艺术学院录取通知书截图。
距离大赛截止还剩18天,陈高远还想邀请一位在学生眼中小有名气的“艺术家”,担任水赛杯的评委。他挨个问了于悠悠和几个比较活跃的水赛杯参赛者,问谁愿意参与这次整蛊,又把响应号召的人拉进一个小群,包括他的大学学弟、几位水赛杯参赛者,以及他自己的两个小号。
“都别露馅,演好一点。”把对方拉进群前,陈高远又提醒了大家一遍。以下根据陈高远的讲述和多方印证的内容整理。


一个叫“李绣江”的群

7月中旬,涌进群的刷屏作品都是线条几何和文字组成的。比如《留白》,画面里全黑的长方形中间点缀一小块白色长方形。名为《冲突》的那幅画里,有一黑一白两个交叉的正方形。五个长方形拼成五级台阶,每个里面写着“没人理,没人理”,被命名为《成长的阶梯》。
“我不是刷屏,我这是严肃艺术,但根本没人理我的作品,也没地方发,所以我逮住人就往死里发。”创作者李绣江在群里一句接一句,“我最近渐渐形成了自己成熟的艺术观:艺术应该人人一看就懂,用不着任何解读,而且是以人民币符号为依托,就是要换钱,艺术家也要吃饭。”
——“李绣江”助理群随之建立

陈高远:参赛者当中,经常出现一些怀才不遇的人。李绣江就是其中一个神人。他在今年6月,突然加入到我建的一个小群里,刷屏发来自己的画,我意识到他可能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,想让作品被看到,想挣钱,他一直在找伯乐,没想到找到了水赛杯这里。
他自我介绍毕业于中山大学,已经搞了十六年文艺,正进行极简主义之后的艺术探索——写过四部小说三百多首诗歌,还有刷屏的那些几何画作,实际上已经有五百多张,不知道怎么卖出去,“还是穷光蛋”。
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想干嘛,转了一条水赛杯的链接,让他直接报名参赛。链接很快被新的几何画作再次淹没,对方又发了几十张。其中一个《孤独的微信》,几何线条拼接成微信的联系人页面,只有三人,分别是爸、妈、弟。
群里没人看懂,也没人回应,还有个人说自己手机被这些图片刷得没流量了,直接退群。我只好制止这人,“再刷就把你踢出去。”

●群里刷屏的画和群友反应。讲述者供图。

我还建了一个“拷打老登”群,里面是参加水赛杯聊天很活跃的几个艺术学生,他们都理解水赛杯想要做什么。我把李绣江的画转发到这个群里,他们觉得“应该好好挖掘一下他”,建个助理群,看能不能整点活儿。其实也没有赛事助理,Roy是我的小号。
没有人知道李绣江是怎么发现水赛杯的,但是赛事进行到后面,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。参与者从聊天中猜测,这个闯入群聊就刷屏、总胡言乱语的人,到最后也没看破水赛杯是个假比赛。
办第二届就是因为我总觉得第一届有瑕疵,仍然带着塑料感,我想让它真的变成一个“高大上”的比赛,以假乱真,混入那些自诩国际化的艺术比赛里。想想看,如果一个虚假的水赛,可以跟那些比赛比肩,或许就更能说明,那些比赛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主义。我对第一届参赛的人数也不满意,当时对外宣称有一千多人,但实际上只有70人,太少了,第二届多了一倍,有190多人。
之前有些网友也提出过疑问,“为什么国际赛事的评委全都是中国人?”我在第二届增加了两名外国评委。评委全是假的,人设是我编的。评委皮特·格里芬的扮演者是一位外籍模特,我花400块钱让他帮我录了视频。名字取自一部美国动画片《恶搞之家》的主角,所以我也要求那个外籍模特穿白色衬衫,后期又用AI特效让他变胖,好贴近动画片里的人物形象。有人说,《恶搞之家》是一部“平等歧视所有人”的作品,它冒犯所有人,整蛊所有人,跟“水赛杯”的精神内核差不多。
第二届水赛杯的两名外籍评委。源自网络截图‍
我还想用一些评委的人设来讽刺一类人。比如“陈志光”,他穿polo衫,办公室的后面放一面旗子,可以代表那些搞学阀的中老年教授。我让朋友穿新百伦的polo衫扮演“陈志光”,也是AI特效变老,再后期P图把新百伦改成拉夫劳伦,体现那些老学阀的经济实力。
另一个评委“陈子仪”,我想用她的形象来讽刺学校的教务。我发现,艺术院校的许多教务缺乏专业知识,却可以指挥老师和学生,还会负责审查学生的作品。我上学时曾怼过学校的一个教务,结下私人恩怨,他就有权限要求老师把我的结课作业全部发来,重新审查。

“继续演下去”‍‍

“艺术家”洪佐滔进群,大家纷纷“鼓掌”,表示欢迎,排出队形,在群里“抱拳”。
洪佐滔也跟着抱拳,“大家好,幸会!多多指教。”
洪老师,久闻大名。水赛杯的评委“陈志光”也向他问好。
一天之后,洪佐滔在群里说,“原来这些身份信息全是假的,我差点就信以为真了!你们是一群学生,假扮各种身份,通过一种嘲讽的形式,内定某人成为大奖,是这样吧?”他转发了南方周末的报道,说这是他了解到的水赛杯往届情况。
不过,紧接着,他又追问了一句,“你们在纽约有美术馆是真的吗?蛇形画廊艺术总监是真的假的?”
——一场失败的整蛊

陈高远:我们在“玩”李绣江的过程里,聊到了洪佐滔,大家觉得他跟李绣江很相似,都有些自命不凡。我们就商量,要不要把他拉来参赛,当个评委,给比赛增添一个吉祥物。第一届的评委都是假的,自然是没有任何知名度,如果我能把洪佐滔拉来,不仅会给水赛杯增加力度,它嘲讽那些水赛的效果也会更强。
我用小号Roy跟他介绍,我们目前正在寻找一些专业、有实力的艺术家作为编外评审团成员参与比赛,会给您撰写专栏文章,还会赠送给您工作证书和纪念品。但洪佐滔说自己没有做评委的经验,“只是来学习的,暂时还不能胜任。”
看他没上套,我们开始加大力度。于悠悠接话,“老师,您别谦虚了。放眼整个皇家艺术学院,大多都是骄傲自满,画地为牢的人,您能有如此高的水平,还能保持如此谦虚,我实在是甘拜下风,佩服佩服!”
我赶紧发出画廊的链接,“您是觉得我们这个比赛水平不够吗?我们在纽约有美术馆,愿意购买您的作品,还会给您参展费用。”又切换成Roy,把评委皮特·格里芬的介绍转发给洪佐滔,说此人是伦敦蛇形画廊的学术总监,可以在网上搜到信息。
洪佐滔立刻转变态度,“是我的荣幸!”他填写了报名链接,还发来自己2022年创作的油画作品。晚上11点51分,洪佐滔继续发来自己的作品说明,“它围绕着一具人体展开,展现人类‘最后晚餐’的悲壮与凄凉场景。”
群里一片安静,看到整蛊成功,没有人再回复他。

●水赛杯被赛事平台App收录。源自网络截图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第一届水赛杯也有人当真了。看履历还是中国日报的退休老记者,50多岁,报名信息和个人简历密密麻麻地写满个人title。公布获奖名单的时候,他还特意在群里发言,感谢主办方。我很少看到这样用力过猛的参赛者。后来,他在其他艺术比赛获了奖,也会分享到水赛杯官方交流群里,艾特群主,“非常感谢,祝赛事越办越好。”紧跟着又发了不少自己的水彩作品。
我在他发的“喜讯”里看到,他的一个水彩作品《大河源的春天》,获得了国外举办的第五届“水”国际绘画艺术大赛,我意识到,这位退休老人并不懂“水赛杯”的水和那个水有什么区别,变成了一个谐音梗。
第一届结束时,我在网上搜索关键词“水赛杯”,还搜到过那位退休老记者,发现他把“水赛杯”写进自己的简历,像是个人的某种勋章一样。水赛杯吸引来的老年人,不止他一人,官方交流群里还有过几个老年人分享自己的作品。
也有人在网上极力反对“水赛杯”。他叫厉东,科班出身,本科学的数字媒体与艺术专业,我在他的社交媒体和个人简介里发现,他参与举办过很多艺术设计比赛。
在评论区,他给我发了封上千字的小作文,强调艺术设计比赛的意义——“用艺术设计比赛选拔人才,是当下不得不走的一条路,它可以帮助大家增长自信,维护社会稳定。”
这观点让我觉得很奇怪。假如我的自信是建立于这些比赛获奖,其实就是个泡沫,我一旦进入社会,泡沫又立马破掉了。水赛除了能让我在学校里加一点综测分,卷综测排名,拿奖学金或者保研,还有什么别的用处?
还有那么几个和他观点相同的人,帮他说话,说我们办“水赛杯”是因为自己艺术水平太烂,嫉妒他们这些成功人士,如果没有水赛,我们压根毕不了业。所以在第二届的评委里,我加了一个名叫“厉东”的评委,讽刺他拿了一堆水赛的奖项,还真的当回事儿。

“喜讯”‍‍‍‍‍‍

首先颁发的是“先锋实验奖”。主持人梳着短发,穿一件黑底红条纹上衣,面无表情出现在线上会议镜头里。她语气平静,像科幻电影里的人工智能机器人,宣布“先锋实验奖”表彰的不是先锋派,也不是实验派,而是“最早5位报名的参赛者”。
随后,《水论文》创作者在获奖感言里称,她在写作中不断反思“语言的边界和符号的力量”,希望以此探讨文字在不断重复中失去意义的过程,也揭示符号在现代社会中被过度消解和简化的现象。“水群”创作者说,她通过截取带有“水”字的聊天,“试图展现数字交流中语言的碎片化,流动性,以及它在特定语境下如何重新被赋予意义,这是一种对语言的再现和重新解读。”
听到这儿,主持人终于忍不住,笑场了。
——九月初的颁奖典礼

陈高远:主持人是我大学四年的同学,我本来让她别笑的,严肃点,她还是没绷住,应该再多提醒她一下。赛事从六月底开始,恰好横跨了一个毕业季,帮我反串评委的同学多数都毕业了,时间不像学生时代那么自由。没有评委参与颁奖典礼的直播,致辞改成了提前录好的。
“先锋实验奖”是我设计的,它虽然叫这个名字,但是不颁发给先锋派,也不颁给实验派,因为“水赛杯”的加冕也是为了讽刺,而不是真正的嘉奖。所谓“最早5位报名的参赛者”,只是我从190多份参赛作品里,选了5个比较有意思的作品,想让颁奖典礼更无厘头一些。
本来,我还想让第二届的新评委皮特·格里芬也录制颁奖致辞,并且会给他几百块钱报酬,但这个外籍模特放了我鸽子。他告诉我,自己第一次帮忙录评委介绍的视频时,一共花了4个小时,太累了。怎么可能,都不用他背,词都是写好的,只需要读。

●第二届水赛杯颁奖典礼。源自网络截图

评委席上没有洪佐滔,只有他的作品《最后的晚餐》出现在水赛杯入围作品的公示名单里。整蛊后期,洪佐滔在迟疑中反复确认我们的身份信息,我猜他可能隐约意识到水赛杯是假的。但我还是让大家继续演下去——把作品套出来,再打假,算是给水赛背书。
最初是雕塑艺术生雷彬把洪佐滔推荐过来的。他喜欢刷社交媒体,看一些艺术相关的帖子,发现洪佐滔常常在网上包装自己,说“自己的作品可以卖几百万,卖不掉拉倒”,认为别人不买他的画,就是看不懂他的作品。有一次又看见洪佐滔逮着一个艺术顾问,非让人家买他的画。
他觉得这很像水赛杯官方交流群里时不时就会出现的“那类人”。雷彬在社交媒体里私信洪佐滔,谎称评委可以在纽约办个展,还把我小号Roy的微信推过去。后来又在群里伪装成皇家艺术学院雕塑系的学生,夸赞洪佐滔谦虚,“皇艺导师的水平比您可差了不少。”
雷彬的小号也进了整蛊群,自我介绍时,说副业是伦敦蛇形画廊的自媒体运营,负责挑选别具一格的艺术家,主业是晨光文具店老板,负责中小学人才的文具和绘画用品批发。两个身份都是假的,但伦敦的蛇形画廊在艺术圈非常出名,他觉得这样可以打在洪佐滔感兴趣的点上。
于悠悠引用了德勒兹无器官的身体理论,说自己在缅北做人事运营工作,在果敢有一个艺术家驻地项目,做无器官身体相关的网络信息业务。洪佐滔没被说动,他说果敢太乱了,哪敢过去。
我的老师黄炜继续发力,发了一张自己跟徐冰的合影,骗说“自己能说动徐冰”,因为对方曾邀请他参加艺术展开幕酒会。实际上他俩只是一面之缘,老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,徐冰曾来学校参观,两人合过影。
除了这些,还有一个在广东学艺术的女孩建议过我,把一位已经参与水赛杯的广东“艺术家”也整蛊成评委,她帮我想办法,“让那个人先从大群里退出来,然后骗他,把他踢出群的原因是评委都要加小群。”可惜那次整蛊跟洪佐滔这次一样,都没完全成功,对方不愿意给我们当评委。
在我的价值观里,当下艺术界的比赛只有水赛和相对不那么水的比赛。很多比赛里,获利的只有主办方,参赛者又把自己入围某某比赛的名头写进简历,如此往复,完成名与利的循环生产。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比赛,应该是弱化竞技性的比赛,可以让参赛者的艺术作品被看到。
除陈高远、黄炜外,文中人名均为化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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